“革命”是一个显赫的字眼。在本世纪后半叶,“科学革命”则成为西方科学哲学界一个十分热门的话题。许多著名哲学家和史学家纷纷加入这一话题的讨论。1985年,美国当代著名科学史家L.B.科恩发表了《科学中的革命》(鲁旭东、赵培杰、宋振山译,商务印书馆1998年)一书。在这部著作中,科恩对几百年来“革命”这个概念进行了历史的探讨和详细的分析研究。他分析了“革命”这个概念内涵的形成、发展与演变,包括词源方面的变化发展,探讨了自17世纪以来自然科学中一些重大事件的发生与演变,分析了一些著名科学家及相关人士对这些事件的不同看法,讨论了科学的变革与发展,同时也论述了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些重大事件和问题。该书内容丰富,许多见解给人启示,令人获益匪浅。然而给我印象最深、令我最受触动的,还是它的第15章:“康德的所谓哥白尼革命”。
学过哲学史的人一般都知道,康德在《纯粹理性批判》的序中把他在哲学方面的成就比作一场哥白尼革命。康德是伟大的哲学家,他对哲学的贡献是划时代的,因此他的这种说法当然具有权威性。这一点也几乎成为常识,不仅许多哲学家和哲学史家的著作这样说,而且权威的《不列颠百科全书》上也说:“康德骄傲地宣称他在哲学中完成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。”多少年来,人们沿袭这种说法,盛赞康德的哥白尼革命;当然也有人为此批评康德,认为他说得不准确,他的所谓革命并不是真正哥白尼式的革命。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无论是那普遍的赞誉,还是这少数的批评,对于康德来说实际上都是不公正的,因为康德本人根本就没有这样说。也就是说,所谓康德自称在哲学中完成了哥白尼革命,不过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事情,竟然是一个明显的错误!这一点,就是第15章的主要结论。
科恩指出,康德自称的哲学中的哥白尼革命这种说法是一个“神话”。不管康德是不是认为有一场哥白尼革命,不论对康德的著作怎样理解,他在《纯粹理性批判》的序中肯定没有这样说。根据科恩的研究,这个神话的制造由来已久,早在1799-1825年间,至少就有4位研究康德的学者公开说,康德本人期望或已经着手进行哲学中的一场哥白尼革命。这种定论流传广泛而持久,“随便翻阅一下图书馆的书架,就可以发现至少几十个这样的说法”,而且,就在科恩即将完成这部著作时,他又看到4本“继续存有这个长期错误的书”。
从康德的著作来看,科恩的说法是对的。在序中,虽然康德既提到哥白尼的名字,也谈到革命,但却是在不同的地方分别进行的。他在提到哥白尼的名字时,根本没有提到革命,而只是说到“根据哥白尼的最初的思想”(mitdenerstenGedankendesKopernikus);而在后来谈及自己要“在形而上学中发动一场全面的革命”时,他却丝毫没有提到哥白尼的名字,甚至连“天文学家”也没有说,而只是说“以几何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为榜样”。科恩认为,哥白尼和牛顿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创造称为革命,这样的称谓是18世纪的科学家如西默尔、拉瓦锡等人及其以后的科学家对自己工作的自诩。而康德本人也根本没有说自己在哲学中完成了哥白尼革命。科恩的分析和论证是有道理的。我们不能以为,康德在一个地方提到了“哥白尼”,在另一个地方谈到“革命”,因此他就说了“哥白尼革命”。无论如何,这至少与“骄傲地宣称”相距甚远。
学术研究,讲究的是对资料的占有与把握。资料通常又有第一手和第二手之分。学界虽然十分重视第二手资料,更推崇的却是掌握第一手资料,原因就在于二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。而把握资料,最重要的大概莫过于准确的理解。因为理解若不准确,解释肯定要出问题。说起来,这两点大家都明白。但是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,许多人却是只看第二手、甚至第三第四手资料,无法或不肯在第一手资料上下工夫。至于如何做到准确的理解,更是全凭个人而为。事实上,所谓康德“哥白尼革命”的说法,恰恰是在这两个方面出了问题。
我想,研究哲学的人一般肯定读过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但是那么多人都相信这种说法,而且也这样说,大概主要还是从别人那里看来或听来的。以前我也知道康德的“哥白尼革命”之说,甚至好像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它出自《纯粹理性批判》的序,如今反反复复,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书是怎么读的了。读着科恩的著作,看着他列举出来的那一段段关于康德这种说法的引文,心中不禁暗叫惭愧!偏偏在康德这里,出现了这样一个以讹传讹的故事,而且竟然持续了100多年。真不知我们是应该觉得有趣,还是应该觉得遗憾?